江崇氣得渾身哆嗦。
「來人!來人哪!」他胡亂地用袖子擦著臉上腥氣撲鼻的血,怒極高喊,「把他給我拿下!快把這個殘殺無辜的刺客給我抓起來!」
花羅摸摸鼻子,心道:「我若真是刺客,你現在怕是能和地上這倆一起埋了。」
但面上卻做出一副又驚訝又心寒的神態,把懷中孩童往侍衛手裡一塞,自個兒麻利地鑽到了容祈身後,只探了半張臉出來,委屈道:「你要拿我?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我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她拽著容祈的袖子擦了下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哀婉地哼唧了起來:「伯父剛剛故去兩月不到,如今屍骨未寒,他昔日的同僚居然就對我喊打喊殺……果真是世態炎涼,我們孤女寡婦的,怕是在這禹陽城中住不下去了呀……」
江崇愣成了一截木樁。
誰能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容祈勉為其難地當了回好人,解釋:「江少尹有所不知,這位,咳,刺客,正是五月間慘遭刺殺的裴尚書的親侄女,也是當年名滿天京的刑部裴郎中的遺孤。」
那兩個名號入耳的一瞬間,江崇腦子裡轟然作響,眼前一黑。
偏偏那看起來溫文和氣的靖安侯還不慌不忙往他的傷口上撒了把鹽:「至於江少尹口中被殘殺的無辜,從面具式樣上來看,應當與當初在尚書府行刺的兇手同屬一夥。」
花羅便「嚶嚶嚶」地點頭:「明明是那伙喪心病狂的兇徒謀害了我伯父不算,如今又要在容侯的寢居里殺人栽贓,怎麼在這位大人看來,他們卻變成了無辜之人?我不服!既然太妃娘娘親口封我做了女官、替她體察世情,不知我能不能將此事稟給她老人家,請她評評理!」
江崇:「……」
這位祖宗,您可行行好快別「嚶」了,還說別人喪心病狂,不虧心嗎?您那刀上的人血還沒擦乾淨呢!
他真是後悔不迭,突然就想不通自己怎麼就受人攛掇、一門心思地想要扳倒靖安侯當政績。他越想越氣,強忍著一腦門快把人燒化了的邪火,一腳踹翻了早已嚇懵了的飛賊:「來人!還不快把這胡言亂語的賊子押下去嚴加審問!給我問清楚,到底是誰給他的膽子勾結凶匪,誣陷朝臣勛貴!」
又狠狠剜了心腹一眼:「何法曹!你執掌訟獄多年,居然如此偏聽偏信,中了賊子的圈套,險些釀成大錯!你該當何罪!」
何法曹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花羅從容祈肩頭露出兩隻眼睛來,用恰好能讓周圍幾人聽清的聲音咬耳朵:「我覺得這人有古怪欸,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柳二屍體鬧出來的風波,裴少尹至今還沒把內賊挖乾淨呢……」
江崇默默攥緊了拳頭。
這死丫頭怕不是他的前世冤孽!
容祈卻覺心底悶氣盡散,舒心得像是三九天里圍爐喝了一碗暖融融的熱湯,可面上卻絲毫不顯,假意皺眉道:「莫要胡言亂語,這位何法曹乃是江少尹手下第一得用之人,怎會做下那種勾結賊人、瀆職枉法的惡行。」
說到此,忽又一笑:「你若不信我說的,也可再去問問裴少尹,看他會不會斥責你胡鬧。」
裴少尹?那個所謂年輕有為,無論是功績還是口碑上都穩穩壓了他一頭的裴少陵?
江崇算是聽明白了,這倆人一唱一和,全是說給他聽的,他若露出一絲包庇下屬的意思,用不上明天,他恐怕就要和那個「得用之人」一起回家待罪去了。
形勢比人強,他哪怕暗中已快咬碎了滿口牙,臉上卻仍一點也不敢顯出來,只能強迫自己低頭再三道歉。
真是活了四十年都沒這麼憋屈過。
好不容易拎著兩個血肉模糊的死殺手加上一罈子身份不明的幼童屍體,從靖安侯府逃出來時,江崇已經有點精神恍惚了,萎靡得活像是棵被冰雹打進了泥里的小青菜。
花羅抱臂瞧著他蹣跚的背影,毫無同情心地感慨:「嘖嘖,也不知道晚上會不會做噩夢。」
容祈無奈指指她:「你啊……」
卻沒想到花羅立刻哼道:「我怎麼了?」
她面色倏地陰沉下來,拽住容祈的腰帶,不由分說地把他拖上了樓,往榻上一按:「小侯爺,出息了呀!」
容祈:「什麼?」
花羅冷冷道:「給你個認錯的機會,說吧。」
容祈愣了一下,莫名有點心虛,卻又不知道她究竟指的是什麼。
花羅便沒好氣地往他衣上洇出血色的地方狠狠戳了下。
一陣撕裂的銳痛頓時傳來,容祈悶哼一聲,忍不住彎了腰,就聽花羅咬牙切齒地罵道:「一錯眼沒看著你,你就得鬧出點幺蛾子來!我費了吃奶的勁把你從閻王殿撈出來,就是為了讓你這麼不管不顧地糟踐自己的?!」
容祈疼得氣都快喘不勻了,卻不敢戳花羅的肺管子,只能捂著肚子小聲告罪求饒。
花羅氣還沒消,可瞧他這副異常隱忍的模樣,又有點不忍心,憋了半天,火氣差點把自己點著了。在屋子裡轉了七八圈,才憤憤問:「上藥了嗎?」
容祈乖巧搖頭。
花羅嘴角綳了綳,從床頭暗格里翻出個瓷瓶,甩手扔到他懷裡:「自己塗吧,我生氣著呢,不想理你!」
說完,就快步繞到了容祈身後,只聽窗扇一響,再回頭看時,早已不見了人影。
容祈便不由得苦笑起來。
他扶著窗口向下看去,卻怎麼也找不到花羅離去的背影,只得又慢慢坐了回去。
剛才還不覺得,此刻房中雖然只少了一個人,卻突然就變得安靜得有些過分。
容祈怔怔望著窗邊伴著夕陽輝光飄灑下來的細小塵埃,一整天的疲憊好似在這個時候盡數漫了上來,腹部的傷處仍在隱隱作痛,可他握著那隻瓷瓶,卻連一動也不想動。
他就這麼垂頭沉默許久,悵然嘆了口氣,靠著旁邊軟枕合上了眼。
近一兩個月來,容祈自覺身體已經比前半年好轉了許多,至少不再是整夜整夜難以入眠了,但或許今日經歷了太多事情,熟悉的焦慮與惶然之感又在不知不覺中從心底萌發出來,如同浸透了毒液的藤蔓,令人無法安寢。
無數零亂散碎的片段浮光掠影地從記憶深處綻放開來,又轉瞬湮滅,漸漸的,能夠辨認出來的就只剩下了滿眼的火光,無止境地流淌在天地之間,而在烈火的蒸騰聲中,一陣又一陣被惡意扭曲的喝罵與狂笑隨之涌動不休……
容祈無意識地蹙起眉,弓身將臉埋進軟枕中。
他本能地想要從混亂的夢境中掙脫出來,可刻骨的疲倦感卻又抓著他不停地往下墜,讓他無法真正地醒來。
但就在這時,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有什麼輕柔地碰了下他的眼角。
下一刻,花羅疑惑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來:「你哭了?」
容祈陡然一個激靈,睡意全消。
他幾乎是有些驚慌地從榻上彈了起來,乾脆地否認:「你看錯了!咳,你怎麼回來了?」
花羅古怪地瞅著他,舉起一根手指,指尖上還沾著點細微的水痕:「我有證據。」
她頗為愉快地觀賞了一會容祈面上的窘然之色,又反問道:「而且,誰說我剛才走了?」
容祈一怔:「可是窗戶……」
花羅理直氣壯:「啊,我開窗就一定要從那裡出去嗎?我就是嫌樑上憋悶,想先開窗透透氣不行么?」
容祈:「……」
所以她就貓在房樑上不聲不響看了一出好戲?
這麼個混賬東西,是怎麼活到現在還沒被打死的……
花羅毫不在乎容祈的鬱悶,撿起從他手中滾落的藥瓶:「大美人,還不塗藥,等著我伺候呢?你就這麼想讓我脫你的衣裳嗎?」
「閉嘴吧你!」
容祈又窘又氣,沒等她說完就抓起一旁薄毯劈頭蓋臉地把她蒙住,飛快地起身轉進了屏風後面。
畢竟已是將近兩月前的舊傷了,就算恢復得再慢,如今也早已沒有大礙,容祈對這種死不了人的傷口不甚在意,隨便敷了層止血生肌的藥膏,便更衣出來,問道:「對了,你是如何救下那孩子的?」
花羅沒正形地癱在他剛躺過的矮榻上,懷裡抱著薄毯打了個哈欠,嗤道:「還能如何,貓捉耗子唄。戲班子的人身上帶著功夫,走路的姿勢都和常人不一樣,我在城外設宴的別院轉了圈,就發現了兩個「名角」。你剛下馬車,那倆人眉來眼去一番,有一人便要回城,於是我就——」
說到這,她語聲突然收住,露出個壞笑:「小侯爺,你先告訴我,你剛才哭什麼呢?」
容祈:「……」
這事就過不去了是嗎?
他默默吸了口氣,告誡自己不能和這缺德玩意計較,平靜半天才問:「你真想要知道?」
花羅點頭如搗蒜:「想啊!」
生怕人不明白似的,還解釋:「你當初受傷和毒發的時候疼得那麼厲害都沒掉過眼淚,今天做個夢就哭成那樣,我都好奇死了!」
容祈氣得哭笑不得。
片刻後,他也坐到榻上,拍拍身邊,示意花羅靠近過來,而後才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我過去沒與你提過,其實……」
他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斟酌良久,嘆道:「大概因為我病了太久,陽氣也較常人弱上許多,所以偶爾能感覺到一些別人無法察覺的東西。」
「什、什麼?!」花羅本來還興緻勃勃,可一聽到最後半句,寒毛嗖地全豎了起來。
容祈苦笑:「尤其若是有人含怨而死的時候,我甚至會夢到他們瀕死時的景象,那種苦楚與怨恨……」
他抓住心口衣襟,神色哀涼凄楚,聲音也越來越低,混在窗口細細的風中,透出一種異樣的空洞之感。
花羅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心道,今天被她砍了的那倆殺手作惡多端死了活該,應該沒什麼可怨恨的吧……但隨即就又一個激靈,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那隻裝著小小的孩童屍骸的罈子。
她頓時也快哭出來了,萬分後悔自己嘴賤:「你你你說的不是那具童屍吧!聽說小鬼最凶了,他要是……不對,他……」
她左右張望了下,忽然發現容祈目光幽幽,好似一直在不經意地往她背後的方向看。
「你還能看到他么……」花羅聲音都虛了,像是被人勒在了嗓子眼裡,後背僵硬,脖子半分也不敢再往旁邊轉,「他是不是就在我……」
「身後」兩字還沒說出來,容祈突然別過臉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花羅愣了。
但下一瞬她就明白了過來,頓時炸了:「容祈你又故意嚇唬我!」
容祈笑得說不出話,肩膀不停地抖。
十四年過去,這小混賬居然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真是……
太讓人愉快了!
「你還笑!」
花羅惱羞成怒,橫眉立目地撲上去把他死死按住,作勢要去卡他的脖子:「還不快道歉!」
容祈本就笑得沒剩多少力氣,索性也就根本不反抗,只任她壓著,口中還促狹地揶揄:「阿羅莫要生氣,你真不回頭看看身後么?」
花羅氣得冒煙,越看容祈的笑容越覺可惡,一時惡向膽邊生,低頭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頸。
溫熱的觸感傳來的一瞬間,兩個人都怔住了。